巴塞爾中的過眼云煙,誰能進入大網眼的藝術史?

杜曦云
策展人、評論家
6月9日晚上,我從慕尼黑轉機到達巴塞爾。藝博會期間,巴塞爾市一房難求,我到了預訂的酒店自助入住后,倒頭就睡,因為接下來的幾天會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展覽。
6月10日,首先可以到Burgweg 15號去看LISTE藝博會。它是以推動年輕藝術為宗旨的展會,為處于藝術中心之外的城市的畫廊提供展示機會,讓新一代的畫廊展示年輕藝術家們的最新動向:新的美學、媒材、價值觀。這屆LISTE,主辦方挑選了33個國家中的77家畫廊,其中,21家畫廊首次在LISTE上展出,38家畫廊以個展的方式集中展示藝術家們的實踐。
LISTE在一幢平淡無奇的4層樓房里,樓梯狹窄、房間簡樸,但人流不息,生活優渥的人們在摩肩接踵中熱火朝天的看作品和討論。瀏覽一遍后,沒有印象深刻的作品,但年輕藝術家們輕松運用各種媒材的那種生鮮氣息,是令人歡快的。



LISTE現場
看完LISTE后,接著去Messeplatz(巴塞爾展覽廣場)。在赫爾佐格&梅隆(Herzog & de Meuron Architekten)設計的巴塞爾藝博會新館里,是“意象無限(UNLIMITED)”的開幕。6月10日-12日是巴塞爾藝博會的預展期,開幕后的展廳里名流云集、衣香鬢影。當代藝術品的交易盛宴,此刻正式開始了。



“意象無限”開幕現場
“意象無限”是藝博會這個賣場里的“學術區”。藝術家們可以提供大膽開放的實驗性方案,組委會通過后,藝術家的代理畫廊可以提供經費來幫助藝術家實現方案。進入展場后是三件大型雕塑/裝置作品,以我的觀展經驗,這幾件大體量作品可謂平庸,但巨大的空間、迷幻的燈光、涌動的人流等形成的氛圍中,乍看時具有15秒鐘的魅力。等到我看完展場全部作品后再經過這幾件作品時,空洞感掠過。

閉館時的藝博會現場
在這三件作品的旁邊,是一個小小的白盒子空間,觀眾需要排隊進入,每個人只能看1分鐘。有些人看了介紹后就不敢進去了:這個播放著古典音樂的空間,是一個帶有隔音襯墊的牢房,墻壁絕緣,懸掛沙特阿拉伯國旗,帶有不銹鋼盆的手術床上,放著很多橡皮圖章,上面刻著的字句蘊含著權力、限制等,或者是政治和歷史史詩中的暴力……這個名為《保險箱》的空間,指涉去年失蹤在沙特駐伊斯坦布爾領事館的《華盛頓郵報》專欄作家卡舒吉(Jamal Khashoggi)。




Abdulnasser Gharem 2019年的作品《保險箱》
在這樣一個全球頂級的藝術品賣場里,入口右側就放這么一件人令人望而卻步、幾欲先走的的作品,還是為主辦方喝彩叫好!一個敬畏造物主、尊重生命的文化土壤里,在商言商,但商亦有道。
“意象無限”里的作品,在視覺滿足度和精神、情緒滿足度方面,還是很過癮的!有用水幕做投影,讓觀眾在觀看裸女自白的同時觀看自己鏡像的巧妙裝置《泵》;有在華麗奢侈的展場放置一堆垃圾的《13面破碎的板(為了喬伊·雷蒙)》;有按照幾何化、高純度的美學趣味來設置幾個玻璃盒子(《可穿透過濾器》),觀眾進入玻璃盒子體驗的同時,成為盒子外的觀眾拍照的對象,如同動物園里的靈長類動物,自以為是,被旁觀者當作演員的演技來品咂;有用現代主義以來各個藝術流派的名義來洗車的游戲《Laundry》;有庫奈里斯(Jannis Kounellis)悲愴而富有“貧窮藝術”美學魅力的裝置《無題》。在脂粉氣和力比多泛濫的氛圍中,庫奈利斯營造的這個氣場,以它“勿慕浮華,勿甘小就”的高貴氣息,讓我肅然起敬。

Larry Bell1986年的作品《泵》

Steven Parrino 2001年的作品《13面破碎的板(為了喬伊·雷蒙)》

Helio Oiticica1972年的作品《可穿透過濾器》

Daniel Knorr 2019年的作品《洗衣店》

庫奈里斯2000年的作品《無題》
最后,弗朗茲·韋斯特(Franz West)在寸土寸金的展場里,給大家布置了一個 “休息區” (《測試》)。和特權社會互動,是他的意識形態最動人之處。標志性的長椅上,覆蓋著中東風格的地毯。觀眾在看展勞累時,坐在這里休憩,在金元歡場中發呆,反思展覽,給自己贏得片刻的清醒,然后再浸入浮華的恍惚幻夢中。我看到佛羅倫薩Palazzo Strozzo的藝術總監Auturogalansino在長椅中莫名的發呆,過去和他聊了一會兒天后,他又欣快如常。

Franz West 1994年的作品 《測試》
6月11日-12日兩天,我和朋友們地毯式搜索,到12日20點離場時,每一家畫廊、每個展位我們都看過了,代價是筋疲力盡、小腿瀕臨抽筋。將近300家畫廊,幾萬觀眾,1層是接近經典的老牌大畫廊,2層是作為新生力量的畫廊,3層是收藏家們的休息區。眾多畫廊和展品看過后,發現巴塞利茲(Georg Baselitz)的作品最多,從他在東德期間的作品,到東西德統一后經典的人像倒置作品,還有各種手稿。其次是安尼施·卡普爾(Anish Kapoor)、安東尼·葛姆雷(Antony Gormley)的作品最多。在巴塞利茲兒子開的畫廊里,除了他父親的手稿,我看到了十幾張安迪·沃霍爾(Andy Warhol)成名前認真、美麗、放松的線描。

Kewnig畫廊廊展位,圖片來源:Art Basel官網

Marian Goodman畫廊展位,圖片來源:Art Basel官網

《Eins und Summe》(1994),Vaclav Pozarek,由Francesca Pia藝廊與Barbara Wien藝廊呈現,圖片來源:Art Basel官網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這幾點:
1、Tornabuoni Art在1層展廳做了阿里吉耶羅·波提(Alighiero Boetti)的個展《地圖》,Massimo De Carlo在2層的空間的重要位置也放了這位藝術家的作品,但我在微信朋友圈發出照片后,德國朋友和中國朋友都在下面留言:這個作品很幼稚;這個作品很一般……
這位1994年因腦腫瘤在羅馬去世的藝術家,活了53歲。從1960年代初到1994年早逝,波提創作了樣態豐富的作品,這些作品往往既飽含詩意又賞心悅目,同時又沉浸在他多元化的理論興趣中,并受到他廣泛旅行的影響。他的這些刺繡的地圖,共制作了將近150個,卻沒有完全相同的尺寸。這些地圖,即時而有遠見的直觀展示了這個星球上地緣政治的演化、主流意識形態的變遷等,包括前蘇聯的解體和柏林墻的倒坍。制作這些地圖時,波提邀請中東和歐洲的個體一起參與。刺繡時,每個參與者都可以自由選擇各種交叉形狀。




阿里吉耶羅·波提的幾幅《地圖》,指涉1979年代早期、1980年代初到1990年、1989年到1994年
2、從經濟學的角度看,這次藝博會的成交熱點是里希特(Gerhard Richter)和巴塞利茲的作品。但他們都是經歷過東德生涯后迎接東西德統一的公民,他們拍賣價最高的作品,都是和這段歷史最血肉相連的作品。在一個畫廊,我看到了里希特后來開發的抽象風格,畫廊主報價1400萬歐元。這樣的作品在美學上是令人耳目一新的,但沒有參加同屆藝博會的里希特具象作品《集會》那么感動我,《集會》這次賣了2000萬美元。

格哈德·里希特《集會》 161.2×116×2.8 cm 布面油畫 1966卓納畫廊以2000萬美元售出以冷戰的開始為痛苦源頭,以柏林墻的倒掉為釋然。里希特見證并表達了這段歷史。“模糊化”作為表達記憶/歷史感的視覺手法,背后是價值觀的驅動
3、在佩斯畫廊,冷林先生告訴我,亞歷山大·考爾德(Alexander Calder)的小小作品,標價860萬美元;而同樣在這個畫廊展示的另一位藝術家的作品,標價8.6萬美元。因為考爾德有史以來第一次讓雕塑懸掛并靈活移動,這相當于一個牛掰程序中的源代碼。在考爾德的作品中,基座固定在地面上的作品,即使體量很大,也沒有這些懸掛的小雕塑貴。這就是藝術史的力量——藝術品的權威定價權,在于藝術家、藝術作品在權威藝術史中的定位。于是,我在這屆巴塞爾藝博會中,看到伊夫·克萊因(Yves Klein)大約20厘米高的裝置,標價150萬歐元。畫廊主是克萊因家族資產的代理人,她告訴我:最長邊60厘米的克萊因平面作品,標價250萬歐元;最長邊35厘米的克萊因作品,標價180萬歐元。

佩斯畫廊展示的考爾德動態雕塑,標價860萬美元

標價8.6萬美元的雕塑
4、有一件作品莫名感動我,我說了喜歡它的很多理由,但其實依然是沒有理由——這就是美學的力量,百感交集、相對無言:傅丹(Danh Vo)2019年的作品《飛行中的花園和鴿子》。居住在蘇黎世的藝術代理人Brigitte Ulmer,也在這件作品前流連忘返、唏噓贊嘆。她也是一位歷史學家、作家。我告訴她:面對這樣的美學魅力爆滿的作品,我既想到內心的邪惡,也不由自主地泛起對神性的頂禮膜拜!關于這件作品,她和我聊了很多……第二天,我發現她的Instagram賬號上發出了我看這件作品的圖片。如同我觀察她面對作品的反應般,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我也成為別人觀察的對象,如同我們觀察培養皿中的生物狀態。



傅丹2019年的作品《飛行中的花園和鴿子》

Ulmer的Instagram賬戶
5、這屆巴塞爾藝博會,看到了杰夫·昆斯(Jeff Koons)的粉紅心雕塑,人流如堵,羨艷之情溢于言表。但我沒看到一件達明安·赫斯特(Damien Hirst)的作品。對赫斯特這種資本主義體系中的強力病毒來說,這種缺席意味深長、心機莫測,相信很快就能看到他的用意所在,因為時效性是當代藝術的G點。如果沒有作為敏感指數的時效性,當代藝術中絕大多數是淺薄的過眼云煙,藝術史的網眼太大,不是鯨這個噸位的藝術家和作品,進入不了未來的藝術史。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讓未來告訴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