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銘先生說：“人真多??！”
我自己未曾有幸與朱先生謀面，但是卻有近十年時間與他的作品時時相伴，我是隔著熟悉的事物和記憶看一個人的藝術和離去。
看到消息當天，我在朋友圈里po了一張舊照，那是疫情期間在汕頭大學內(nèi)，桑浦山下、日月湖畔拍的朱先生“人間”系列作品。這件作品獨立放置在從攔湖的堤壩向湖（水庫）里伸出的“橋頭”上，正在長江藝術與設計學院對面，每天去學院上坡轉(zhuǎn)彎就會與它相遇。
汕頭大學朱銘作品“人間”系列
提供：王曉松
北回歸線上多雨，一組撐傘的都市打工人，常在雨中沉默著，踟躕、低頭不語，而我總是莫名其妙地想起《悲情城市》。汕大是港臺文學研究的重鎮(zhèn)，圖書館有許多面向全校開放的文獻資料，加上對那個世界的好奇，文藝方面的東西我基本上翻了一遍。后來寫過幾篇介紹性短文，其中就有介紹朱銘先生創(chuàng)作時間線的，從“太極”到“人間”——文章本身已經(jīng)不忍卒讀，一股學生腔，但是被觸動的感覺依然還在。
“人間”系列《紳士》
看到朱先生在苗栗鄉(xiāng)下隨李金川學習民間木雕，馬上聯(lián)想到初識的潮汕木雕，后來有研究者說潮汕、閩南的木雕與臺灣的民間木雕有近親關系，朱先生的創(chuàng)作潮汕有“遠親”——我并沒有研究與細究，不敢妄加評判；那個特定時空里，激發(fā)了我對20世紀下半葉香港、臺灣的現(xiàn)代性以及同源文化在現(xiàn)代主義不同路線上變化的興趣，慚愧地說，其中有當時沒有意識到的粗暴民族主義動機。
朱銘“人間”系列《獨坐少女》
76×43×39cm 木雕 1998
到朱先生這部分的現(xiàn)代問題，就要講到楊英風，那是1970年代前后，臺灣“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是時代主題?！皷|方寫意”之類的概念今天已經(jīng)被極大地庸俗化了，如果回到1970年代的港臺，自是另一番意味。往外就是香港的中文運動和香港現(xiàn)代水墨運動，往后是大陸的“尋根文化”、城鄉(xiāng)關系問題等等，藝術與更大層面的政治、身份、文化的沖突、覺醒的關系就非常值得玩味。港臺自然不同，時間前后不同，左右道路在具體語境下也有差異，無法深究，但是即使從藝術語言的演變來說，前提和背景的缺失一定有被我們自身的局限、被歷史敘述遮蔽的東西。
這幾年我做海外華人藝術家的訪談，接觸到許多優(yōu)秀的華人研究學者，他們所做的工作給我許多啟示，也加深了我對遺失在世界與時代縫隙中的人與事的不安。
朱銘“太極”系列《轉(zhuǎn)身踢腿》
52.5×46.7×37.8cm 木雕 1992
朱銘“太極”系列《單鞭》
94×120×180cm 青銅 1994
何香凝美術館藏，攝影：陳卓爾
2009年，在臺灣出差時特別去了趟朱銘美術館，寒暄的細節(jié)早就忘了，只留下山坡上散落的作品的印象。我越發(fā)相信，所有真誠的觀看和研究都與自我經(jīng)驗、感覺相關。
新北朱銘美術館外景圖
深圳華僑城漢唐大廈門口也有一組兩件青銅“太極”系列，屬于何香凝美術館館藏作品，如果上下班穿過地鐵站的地下通道，都會從它們旁邊經(jīng)過。即使如此，每年資產(chǎn)盤點，都要和同事一起再查看一番。據(jù)說是第二屆雕塑展時朱先生的捐贈，我又沒注意它的來時路。因為貝聿銘先生的建筑，大眾層面開始更多地關注公共藝術或藝術家，其中就有徐展堂支持安放在他設計的中國銀行大廈的作品。之前我們看藝術家的個人故事，現(xiàn)在就要考慮建筑和藝術作品的關系問題，或者說藝術植入公共空間的復雜性問題了，對朱先生作品的討論慢慢開始多了公共藝術的緯度。
“太極”系列《轉(zhuǎn)身前動》
110×110×176cm 青銅 1997
何香凝美術館藏 ，攝影：陳卓爾
作為公共藝術，汕頭大學的那組群雕已經(jīng)成為學校的地標，當然也有很多情節(jié)大差不差、奇奇怪怪的校園傳說——至于收藏途徑和選址是不是與風水有關等等我就不知道了。
作品位置開闊又隱蔽，絕大部分對著湖面群山，群雕的體量正好可以擋住自校園的視線，如果朱先生知道自己的作品是小情侶們卿卿我我的地方想必也會很開心。但是，因為有人摳（偷？）掉了雕塑上的一把傘，學校就在對面藝術與設計學院建筑上架了一個攝像頭，監(jiān)控工作由學院門衛(wèi)江叔負責，江叔一面泡著功夫茶一面時不時瞄一眼監(jiān)控器。若是情侶肢體動作過于接近雕塑，江叔就會通過房頂?shù)拇罄群埃赫堖h離雕塑。當事人驚駭之下，四處張望聲源，我們總是陰暗地樂見這種場面。朱先生這件作品因為與校園故事緊緊捆綁，即使不知道“朱銘”是誰的師生，也不會從記憶中擦掉。
汕頭大學朱銘作品“人間系列”
來自汕頭大學官網(wǎng)
相比起來，另外一件在體院館的知名藝術家的作品的命運就不一樣，校園BBS群起抵制之后不知道放哪兒了，其實那件很不錯——公眾對藝術觀念的接受有時間差，也有偶然性，這才是真實“人間”吧。
“人間”值不值得，有許多考量的方式，可以是“三姑六婆”，也可以是人潮擁擠的十字路口。
1981年，從紐約回來的朱先生常對朋友說的一句話是：“人真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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